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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【汉】司马迁
太史公读《春秋历谱谍》[1],至周厉王,未尝不废书而叹也[2]。曰:呜呼,师挚见之矣[3]!纣为象箸而箕子唏[4]。周道缺[5],诗人本之衽席[6],《关雎》作[7]。仁义陵迟[8],《鹿鸣》刺焉[9]。及至厉王,以恶闻其过[10],公卿惧诛而祸作,厉王遂奔于彘[11],乱自京师始[12],而共和行政焉[13]。是后或力政[14],强乘弱[15],兴师不请天子[16]。然挟王室之义[17],以讨伐为会盟主,政由五伯[18],诸侯恣行[19],淫侈不轨[20],贼臣篡子滋起矣[21]。齐、晋、秦、楚,其在成周微甚[22],封或百里,或五十里。晋阻三河,齐负东海,楚介江淮,秦因雍州之固[23],四国迭兴,更为伯主[24],文武所褒大封,皆威而服焉[25]。是以孔子明王道,干七十余君[26],莫能用,故西观周室,论史记旧闻,兴于鲁而次《春秋》[27],上记隐,下至哀之获麟,约其辞文,去其烦重,以制义法[28],王道备,人事浃[29]。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,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[30]。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,各安其意,失其真,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,成《左氏春秋》。铎椒为楚威王傅,为王不能尽观“春秋”,采取成败,卒四十章,为《铎氏微》[31]。赵孝成王时,其相虞卿上采“春秋”,下观近势,亦著八篇,为《虞氏春秋》[32]。吕不韦者,秦庄襄王相,亦上观尚古,删拾“春秋”,集六国时事,以为八览、六论、十二纪,为《吕氏春秋》[33]。及如荀卿、孟子、公孙固、韩非之徒,各往往捃摭“春秋”之文以著书[34],不可胜纪。汉相张苍历谱五德[35],上大夫董仲舒推“春秋”义[36],颇著文焉。
注释:
[1]《春秋历谱谍》:泛指古代典籍、历谱书。历谱,指记载年历与氏族谱系的文献。 [2]废书:把书放在一旁,指离开书。 [3]师挚:鲁太师名挚,与孔子同时代人。周道衰微,雅乐失堕,他整理了王室音乐,在鲁国演奏《关雎》,得到了孔子的称赞,见《论语·泰伯》第十五章。 [4]纣为象箸而箕子唏:纣王骄奢逸乐,箕子见微知著而为之悲叹。象箸,象牙筷子,象征淫逸。箕子,纣王的叔父,他因谏纣不听而佯狂为奴。唏,悲叹声。 [5]周道缺:周道衰微。 [6]衽席:卧具,喻夫妇之道。 [7]《关雎》:《诗·周南》中的第一篇,本是一首民歌,东周初年时作品。后经过文人加工,成为贵族婚礼上的唱诗。《毛诗序》曲解说是歌颂文王夫妇道德的作品。司马迁根据鲁诗说认为《关雎》《鹿鸣》都是讽刺诗。 [8]陵迟:衰落,衰败。 [9]《鹿鸣》:《诗·小雅》中的第一首诗,是贵族宴会宾客时的唱诗。 [10]恶(wù):讨厌,不喜欢。 [11]厉王遂奔于彘:厉王姬胡,西周第十传国君,贪利暴虐,公元前841年被暴动的国人逐出镐京,逃奔于彘。彘,古邑名,在今山西霍县东北。 [12]京师:西周京都镐京。 [13]共和行政:厉王被京师国人放逐,由周公、召公共同执政十四年,史称共和行政。 [14]力政:凭恃武力征伐。政,读“征”。 [15]乘:欺凌。 [16]兴师不请天子:《论语·季氏》第二章,孔子说“天下有道,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;天下无道,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”。周王室衰微,诸侯自专,征伐由己,但仍打着尊王的旗号为诸侯盟主,这就是春秋时代的兼并战争。 [17]挟(xié):挟制。此处意为假借。 [18]五伯:即春秋五霸。伯,读“霸”。五伯有两说。《孟子·告子》篇赵岐注谓齐桓公、晋文公、秦穆公、宋襄公、楚庄王为五伯。《荀子·王霸》篇则以齐桓公、晋文公、楚庄王、吴王阖庐、越王句践为五伯。《史记》并存其说。这里指赵说。《货殖列传》所叙五伯指荀子说。《天官书》兼包二说,谓秦、楚、吴、越皆为伯主。 [19]恣行:恣意妄为。 [20]淫侈不轨:淫逸奢侈,不遵法度。 [21]贼臣篡子滋起矣:弑君的臣和杀父自立的儿子一个接一个起来了。滋起,频繁地发生。《太史公自序》说春秋时代有弑君之臣三十六。 [22]成周:指西周盛世。 [23]阻、负、介、因:都是具有凭恃的意思。三河:河东、河内、河南的总称。雍州:古九州之一,指今关陇地区。 [24]四国迭兴,更为伯主:指齐、晋、秦、楚等国轮番起来成为霸主的意思。迭(dié),更番、轮流。 [25]文武二句:指周初文王、武王所封的大国如鲁、卫、燕、蔡等反而被原来微小而后兴起的五霸征服了。 [26]干七十余君:孔子周游列国,据《孔子世家》记载,曾到过宋、卫、陈、蔡、齐、楚、晋、曹等十多个国家,但并无七十余君。这里是凭传闻记述,用以形容孔子谋求用世的积极精神,不必指实。干,求。 [27]兴于鲁:从鲁国的历史记载出发。指《春秋》以鲁国史为依据。 [28]制:制定,引申为寄寓。义法:指《春秋》的褒贬笔法。例如吴楚之君自称王,而《春秋》贬之曰“子”,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,而《春秋》讳之曰“天王狩于河阳”。 [29]王道备,人事浃(jiā):指《春秋》对王道和人伦的阐述十分完备和周洽。浃,同“洽”。 [30]褒讳挹损:“褒讳”与“挹损”是偏义复词,偏重讳、损之义,指春秋以隐讳、刺讥为重点,表扬、增饰为辅。挹,“益”之借字。 [31]《铎氏微》:《汉书·艺文志》的春秋类有《铎氏微》三篇,楚太傅铎椒著。这是一本删取各种史书论述历史变迁,朝代兴亡的一部简编史书,今已不存。 [32]《虞氏春秋》:《艺文志》的儒家类有《虞氏春秋》十五篇,虞卿著。《平原君虞卿列传》说虞卿“上采春秋,下观近世,曰《节义》《称号》《揣摩》《政谋》,凡八篇。以刺讥国家得失,世传之曰《虞氏春秋》”。篇目差异,可能是刘向校书时多分出了七篇。其书已佚不可考。清马国翰《玉函山房辑佚书》子编儒家类有《虞氏春秋》一卷。 [33]《吕氏春秋》:秦始皇相吕不韦招揽门客所著,又名《吕览》,《汉书·艺文志》录入杂家类。 [34]捃摭“春秋”之文以著书:从历史典籍中采录资料以著书。捃(jùn)摭(zhí),收集,摘取。春秋,泛指典籍。 [35]张苍历谱五德:张苍著《终始五德传》,事详《张丞相列传》。 [36]董仲舒推“春秋”义:即发挥《春秋》义理的书。《索隐》认为是指董仲舒的《春秋繁露》。推,推演,发挥。按,“春秋”本为古代典籍泛称。本文只有三处以“春秋”作为孔子书之专名,即这里的“推《春秋》之义”和前面“兴于鲁而次《春秋》”,以及下文的“表见《春秋》《国语》”三处。凡称专书的“春秋”必冠以他名,如《虞氏春秋》《吕氏春秋》。故本文将泛指典籍的“春秋”用引号而不用书名号,以资区别。
太史公曰:儒者断其义[1],驰说者骋其辞[2],不务综其终始[3];历人取其年月[4],数家隆于神运[5],谱谍独记世谥,其辞略,欲一观诸要难。于是谱十二诸侯,自共和讫孔子[6],表见《春秋》《国语》学者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,为成学治古文者要删焉[7]。
注释:
[1]儒者断其义:指儒家经传偏重阐明义理,对历史事实记述很少,不能叫历史书。 [2]驰说者骋其词:指纵横家、杂家的著述,这里就是指《铎氏微》《虞氏春秋》《吕氏春秋》等,虽谈说博辩,但没有系统地阐述史实。骋其辞,肆无忌惮地夸大或形容,乃至于虚妄。 [3]不务综其终始:概指儒、纵横、杂家之书不探索历史的兴亡本末。“综其终始”,是司马迁的重要历史观和方法论之一。 [4]历人取其年月:指历谱家的著述只记录些流水账式的年月,缺少史实。 [5]数家隆于神运:指阴阳家的著述空谈历史是天命循环,如张苍的《终始五德传》之类。隆,丰厚之意,引申为偏重。神运,指以天人感应和五行学说对历史事实所做的神秘解说。 [6]于是二句:《十二诸侯年表》与《三代世表》相接,其断限起西周共和元年,讫孔子卒,即公元前841年至公元前476年,共三百六十六年。孔子卒于公元前479年,因《十二诸侯年表》用周历纪年,而周敬王卒于公元前476年,故年表下限的绝对年代延伸了三年。而表序云“自共和讫孔子”,示意年表断限以重大历史事件为临界点,表现了司马迁杰出的历史断限理论。 [7]表见《春秋》《国语》二句:这里是说《十二诸侯年表》的内容是将《春秋》《国语》所述史实,做一综其终始的轮廓介绍,以便观览。要删,删取其要。
点评:
《十二诸侯年表序》是司马迁集中表述历史方法论的一篇史论。司马迁作表,为的是“欲睹周世相先后之意”,故列表详载历史资料以究其盛衰本末,察其变化终始,明其因果规律,可以说这就是司马迁最基本的历史研究方法。这一方法要点有二:一是要系统记载真实可靠的历史资料,这是在批判了儒者、辩者、历数、阴阳、谱谍各家之失的基础上总结出来的;二是发扬《春秋》义法的传统,要详究历史事势变迁的本末因果探寻其发展趋向,司马迁称之为“综其终始”。这一理论在其他几个年表序中反复论及,或称“察其终始”(《六国年表序》),或称“谨其终始”(《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》),或称“咸表始终”(《惠景间侯者年表序》)。唯有“综其终始”,“通古今之变”,并“稽其成败兴坏之理”,才是一个真正的历史家。《史记》之所以体大思精,是因它具有系统的史学理论统贯其中。十表序既是司马迁史学理论的集中阐述,同时也仅仅是示例而已,故言简义深,意在言外。读十表序要推广开去,与全书内容联系,《十二诸侯年表序》就是一篇生动的例证。至于《十二诸侯年表序》的内容,序文指出“十二诸侯”时期的历史特点,即王室衰微,五伯迭兴,进而指出孔子作《春秋》,“以制义法,王道备,人事浃”,于是与《春秋》相关涉之书纷纷问世。这是从论历史而兼及论史学,反映出司马迁深刻的历史见识和史学修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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